【短文】流星雨的季節

轟隆轟隆，一陣搖晃震得電線桿上的麻雀都飛了起來。

『唔，早知道就不該把球丟得這麼遠。』宇軒一邊埋怨，一邊撥開擋在眼前的蘆葦草，往隔壁國中的校舍移動。

另一波地震傳來，晃得宇軒差點站不穩腳，玻璃嘎吱嘎吱震動的聲音迴響在放學後無人的校園，配上今天陰陰的天氣，更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氣氛。

宇軒強忍住心中想逃回家當做沒發生過這回事的窩囊想法，透光玻璃往教室裡面望去，還是沒看見今天午餐時間，被他亂扔的棒球。

＊＊

「看，小宇，這是王建民的簽名球耶。我拜託去美國出差的爸爸帶回來給我的。」亭御舉起手中綁有紅絲帶的棒球，白白淨淨的手顯得更加嬌小。

宇軒連看都不看一眼地說︰「喔，怎樣。」現在他因為今天早上睡過頭，沒去棒球隊練習被老師臭罵一頓而心情不好，阿亭在說什麼，其實都沒有聽到。

「你喜不喜歡？」亭御把球拿到他眼前晃呀晃的︰「今天晚上啊……」

「煩不煩呀﹗」宇軒沒聽完就把亭御的話打斷，奪過那顆不知是啥的球。課堂後阿亭把他約出來吃營養午餐，不是為了教他明天要考的自然，竟然還拿出讓他早上被罵到臭頭的東西。心中一陣不高興。

「你再晃晃看啊﹗」宇軒振臂把球丟了出去，而且還故意描準隔壁國中的方向。

匡噹一聲，簽名球似乎打破了玻璃。

宇軒像是出了一口惡氣地望向亭御，這一望反而使得意的他感到不知所措。

只看到亭御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般發抖地咬著下唇，淚水在大大的眼睛裡面轉呀轉的，兩人低頭一陣沈默後再往宇軒瞅了長長的一眼之後就跑走了。

宇軒被看得心虛，驚覺自己似乎是做錯了事，但平常總是強勢的他又壓不下臉道歉。
下午的課就在奇妙的尷尬中渡過了。

＊＊
「這麼說來，那根本對棒球沒興趣的傢伙要這東西做啥？」宇軒心中突然浮起疑問，並試著看看有沒有方法可以進入看起來有點破舊的教室。

這時，一陣讓人發毛的敲鑼打鼓及誦經聲從遠處傳來……

「糟糕﹗不會吧？﹗」宇軒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知道從小，每當這聲音響起的時候，老媽都不准他外出，甚至連家裡門窗都封得密不透風地不讓他往外瞧。久而久之，他只懂每當這詭異又讓人不快的聲音出現時，絕對要待在室內。

「難怪今天學校裡面都沒人，原來是這樣。」聲音由遠而近，宇軒急得手心都出汗了，但一時卻又找不到哪間教室的門沒有上鎖可進去。此時一聲狗嚎響起，頓時被長輩們說是狗吹螺的聲音便此起彼落地哀個不停，彷佛全鎮的狗都在啼一般地聲音充飭著宇軒的耳膜。

「笨蛋，你還在外面幹嘛﹗」突然伸出的手把找不到地方可以躲的宇軒拉進教室裡。

門才掩上，四面八方傳了來的狗嚎突然停了下來，取而待之的，是讓人背脊都涼起來的悶悶哭聲。

那哭泣聲離教室很近、很近，近到宇軒都懷疑聲音的主人是不是就在門背後。

此時，拉宇軒進教室的人輕蓋住宇軒的嘴，並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哭泣聲漸漸變成絲絲低鳴，隨著不知何時消失何時又響起的詭異敲鑼打鼓聲離開了。

「剛剛那是什麼？」覺得過了好一世紀那麼久的宇軒擦著額角留下來的冷汗，問著前方那個穿著國中生制服的少年。

「不會吧，你不是鹿港人嗎？」中學少年瞄了瞄宇軒鹿港鎮學區內國小的制服︰「你不知道送肉粽？」

「什麼？」包肉粽是聽過，送肉粽？

「那我告訴你好了，省得你以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少年誇裝地嘆了口氣。

「我 們鹿港有一個習俗，認為掛肉粽－也就是上吊－而死的人會變成厲鬼。所以每當鎮上有肉粽出現時，全鎮的廟會一起決定一個時間，把掛肉粽用的梁柱繩索、生前穿 的衣服都送到台灣海峽放水流。」少年像是製造恐怖氣氛般地把講話速度放慢︰「至於我們全鎮有多相信和多怕肉粽這檔子事……你可以從每次送肉粽時學校一定提 早下課、店家一定早早關門這點看出來。」

「咦……」宇軒腦中浮起剛剛陰森的誦經聲、空無一人的學校，想起老媽耳提面命不能出外的叮囑︰「如果我剛剛還在外面會怎樣？」那個哭泣聲該不會是？

少年什麼都沒說，只是微瞇著眼睛冷冷地看著他，宇軒卻覺得這比有說什更讓人害怕。

此時又是一陣搖晃，雖然明顯比剛剛的地震弱了許多，但還是嚇著了專心想著送肉粽這件事代表意義的宇軒，看著軟了腳匐在地上東張西望的宇軒，少年笑了出來。

「我賭等下還會有一個地震你相不相信？」就在宇軒半信半疑看著少年時，另一波地震又馬上傳了過來，震的方式和剛剛似乎有點不一樣。宇軒看向少年的眼神也加入了一點莫名的崇拜。
「第一次是左右搖，叫Ｐ波；第二波會上下搖，叫Ｓ波。」少年對宇軒眨眨眼︰「只要加入地球科學社你也會知道喔。我叫李貫乙。」

「蕭宇軒……謝謝。」宇軒覺得很沒面子地拉著李貫乙伸出的手站了起來。

驚魂未定的情緒過去之後，宇軒第一次好好看著這間教室，發現這裡其實不像剛剛看起來那樣破爛，幾個展示櫃放著不知名的石頭、牆壁上貼了不知道是海報還是照片的漂亮圖片、角落邊還放了架阿亭家也有－似乎叫天文望遠鏡－的大機械。

「吶吶，這邊貼的是地球和其它九大行星的照片嗎？」昨天為了準備考試，和阿亭一起狂Ｋ自然課本的時候好像有看到其中幾顆的照片。

「咦，看來你也知道一點嘛。」李貫乙露出不一樣的淺笑︰「從最左邊開始是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海王星、天王星、冥王星。不過冥王星應該已經不算九大行星了。附帶一提，這幾張都是社上同學拍的照片喔。」

「那，這個很漂亮的是什麼？」宇軒的目光被一張以紅色為基調的海報吸走，那形狀看起來就像一隻火紅色的鳥。

「喔喔，這張嗎。這是獵戶座Ｍ４２星雲，有個暱稱是火鳥大星雲，很像吧。」李貫乙似乎談到自己有興趣的東西而高興起來︰「這些紅紅的氣體，代表有很多很多像我們太陽一樣的恆星正在誕生喔。」

宇軒就像剛發現棒球投補有多好玩般地對這些照片產生興趣，李貫乙也像以招攬新進
地球科學社社員般的熱情對宇軒講了很多星星的故事，不知不覺中，天色全黑，送肉粽的事也完全被兩人拋在腦後。

「咦，這是什麼？和其它的照片好像不太一樣？」宇軒看到一張在漸層顏色的天空下描繪著光之軌跡的海報，弧型的光彩配著淡淡的暮色，非常讓人目炫神迷。

一反剛剛熱絡的氣氛，李貫乙沒答話。

「啊﹗而且這張沒放好，邊緣都翹起來了。」宇軒走近一看才發現，或許是今天大小地震不停的關係，釘在照片右側的圖釘都脫落了。

「我來把它釘好。圖釘、圖釘……」宇軒手指停住，看見這張照片後面竟然還有一張圖片，取景和上面這張有點類似，但是光的軌跡接近直線而不是弧線，但這些都不是讓他真正愣住的原因……

「為什麼……」圖片上有著被撕毀過的痕跡，雖然被透明膠帶貼著但還是漏了些原本該有的區塊。右下角空白處的署名有點眼熟︰朱樓御。

「下面那張是獅子座流星雨，很美吧，是在鹿港海邊拍的。」李貫乙笑著，看起來有點淒涼、又充滿懷念︰「因為是把肉粽遺物丟棄的地方，所以附近都沒什麼人，也不會有光害。」
「上面這張………」沈默了很久，李貫乙的語調充滿著一種讓宇軒喘不過來的壓抑︰「是把底片長時間曝光拍出來的，這樣星星移動的軌跡看起來也會像真的流星雨一樣……因為流星雨的季節已經過了……。」

「……。」宇軒不敢講話，覺得現在的氣氛有點像是大地震或大海嘯快要來臨的地鳴－不知接下來會怎樣，但已經可以用動物本能感受到那不一樣的氣氛－

突然一陣天搖地動，日光燈在頭頂上忽明忽滅、窗戶推擠的聲音像用指甲抓黑板一樣可怕、全鎮的狗更一起用讓人心悸的音量哀嚎了起來。

「你是來找這個的吧。」李貫乙手中拿起綁著紅絲帶的棒球淺笑，宇軒不懂為什麼在屋樑都發出悲鳴的大地震中，李貫乙還能站得那麼直。

「拿去吧。記得和人家道歉。」紅絲帶球以奇妙的弧度落入已半跪在地上的宇軒手中。李貫乙還走過來拍拍他的頭︰「以後遇到送肉粽或其它民間傳說要小心啊，可不是每次都有我這樣溫柔體貼斯文的大哥哥來保護你呢。」

「為什麼你知道？﹗」持續的地震讓窗櫺都掉了出來，碎了一地的玻璃卻奇跡似地沒傷到宇軒︰「等等、我還有事想問你……﹗」本能地感到李貫乙要拋下自己先走。

「掰掰囉。」李貫乙還是帶著那抹從容不迫的淺笑在大地震中穩穩地站著。

強烈的地震讓日光燈架整個掉了下來，癱塌、破裂、撞擊的悲慘合弦之後，只剩下完全的漆黑及狗叫、汽車警笛聲不斷的小鎮……

＊＊

『……………宇、……小宇、嗚嗚……小宇………』尚未變聲的聲音像隔了厚重水牆般地傳了過來。意識朦朧朧地，似乎有個熟悉的輪廓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

「…唔……好…吵………阿亭…？」知覺慢慢回複，宇軒只覺得自己額頭很痛，錯亂的記憶還沒恢復過來。

「嗚、嗚……哇啊啊……小宇、嗚……你、你終於醒過來了……」亭御邊哭邊握著宇軒的手。啜泣聲沒停過，但現在卻多了一點笑容。

「呃……有沒有人說你這樣的臉很嘔心啊。」宇軒試著整理思緒，但卻不停地被
眼前好友鼻子發出的吸氣聲打斷，知道阿亭這樣是因為自己，讓他有點想罵也罵不下去︰「愛哭鬼、都已經十一歲了還那麼愛哭……唉…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我接到小宇你母親的電話才知道你還沒回家，今天要送肉粽好像還會經過學校附近，我好怕你還留在學校所以偷跑出來找你……」亭御不想被宇軒看扁地把眼淚擦乾淨，但剛剛哭得太用力，胸口還是忍不住地一抽一抽地吸氣︰「後來就看到你倒在這裡，我好害怕你發生什麼事喔……」

「哼、哼，虧你還找得到我…」嘴巴上這么說，其實宇軒很高興中午吵架之後，阿亭還能在送肉粽的時間偷溜出來找自己，說來說去都是這顆蠢球的錯︰「拿，球還給你，可別之後再和我說啥小宇好壞之類的話。真搞不懂運動神經差又不喜歡棒球的你要這幹嘛用。」

紅絲帶的球遞到亭御面前，亭御眼睛又紅了。

「呆小宇，如果你因為這顆球出事我真的會變成愛哭鬼給你看﹗」亭御抱住宇軒，肩膀又忍不住顫抖︰「今天是你的生日，那是要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啊﹗你不喜歡丟掉就算了嘛……嗚嗚…………」

「咦……？…唔、喔……。」對喔，他出門前還和老媽說今年一定要送他電視遊樂器，結果被棒球和自然考試的事一煩，連自己都忘記今天生日了。

「吶、小宇，趁現在天色還沒暗、送肉粽的隊伍也走遠了，我們趕快回家好不好？」
事情告一段落後，亭御不禁膽小了起來。畢竟是小孩子，光是想像天黑後空盪盪的校園就覺得有點陰森，再加上今天有送肉粽……

……天還沒黑？？剛才明明和李貫乙聊天到完全暗下來啦……？

「嘿嘿，馬上就急著回家，剛剛的地震把你嚇到了啊？的確是連窗戶都會掉下來的大地震啦……」宇軒瞥眼看著地上的碎玻璃，慶幸自己沒被砸到：「不過你這樣真的很膽小耶！」
「小宇你在說什麼？」亭御滿臉的問號：「今天根本沒地震啊！」

＊＊＊

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場夢的宇軒在恍神的狀態下和亭御一起回到了他家。

亭御似乎早有慶生準備地端出一大盤自己最愛的冰淇淋蛋糕，努力為青少年生長所須能量進行大量醣份攝取動作的宇軒暫時忘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

「小宇你知道嗎？剛剛你昏倒的地方是國中的地球科學社團教室，我哥哥以前在讀過中的時候還當過社長…」亭御剛向宇軒的母親通完報平安的電話，也端起宇軒遞過來的蛋糕準備大快剁貽一番：「哥哥那時有個很好的朋友，常和對方一起在鹿港找好的觀星地點、或是討論哪邊有特別的石頭……」

宇軒放下刀叉，想起在流星雨照片上看到的『朱樓御』這三個字……阿亭這傢伙好像也姓朱……

「可是他們不知道為了什麼吵了一架，對方還把樓哥哥最得意的照片撕掉，雖然還有底片，但哥哥還是很生氣……」亭御停頓了一下，有點小心、有點慎重地講出自己聽哥哥講過後，一直記著的故事：「在９２１大地震那天晚上，那個人好像為了彌補什麼地偷偷跑回社團教室的樣子……小宇你怎麼了？」

亭御驚訝地看著平常都是嬉皮笑臉但現在卻臉色嚴肅的宇軒，想到自己不應該在宇軒生日還說這種讓人不開心的故事：「對不起，看到小宇沒有事發生，我不知不覺就開始亂講話了……」

「笨蛋！」宇軒握住亭御以為自己犯錯而亂揮的手：「講下去。」

「喔、喔！可是９２１地震一來，因為晃得太厲害所以窗格子都滑了出來，帶著玻璃的窗框就往他身上砸下去，教室裡都是東西他好像也沒地方可以躲的樣子…」兩人彷彿都想像到當時的畫面，不約而同地把肩膀縮起來：「玻璃碎片割破了他的喉嚨，等到哥哥隔天發現他的時候，那個人已經因為失血過多……整個人變得冷冰冰了。」

亭御看向宇軒，所以當宇軒母親打電話來的時候，他實在很害怕今天心情不好的宇軒會發生事情，更怕宇軒忘了今天要送肉粽而和隊伍碰上而觸了鹿港的禁忌……

「……原來是這樣……」宇軒閉上眼睛，心中酸酸的。所以李貫乙才和自己說要記得道歉，不要和他一樣犯了因為鬧脾氣而和好朋友吵架無法合好的錯誤嗎……

「阿亭，今天我心情不好才拿你出氣真不好意思……」宇軒有點臉紅，阿亭驚訝又不好意思地看著他，平常鴨霸的他才講不出這種話：「你的生日禮物……我真的很喜歡，看到你拿著在我前面晃的時候還嫉妒得要命……」嘿嘿，再怎麼說也是王建民的簽名球，明天帶去和臭罵自己一頓的老師炫耀一番，哈哈哈！

「還有，你不是和你哥哥一樣喜歡看星星嗎？」想著今天不知道是真的發生還是夢到的奇遇，回想對方和自己講解的星星故事以及關於光跡照片的前因後果，宇軒露出淺笑：「改天帶我一起去看流星雨吧？」